林蘇漢叫了一輛黃包車。
車伕看上去是個老實巴交的漢子,臉上的皺紋訴說著歲月的摧殘,但腳步卻沉穩有力。
“先生,您這是要去哪兒呀?”
車伕聲音洪亮,給人一種憨厚的感覺。
“哦,去義州街”林蘇漢隨口說道。
“好嘞!”
車伕應了一聲,便全速奔跑起來。
車子平穩地向前駛去,林蘇漢開始閉目養神。
那會是組織的據點嗎?
如果是,潘大為什麼要冒這麼大的風險拋頭露麵呢?
他就不怕暴露嗎?
林蘇漢內心掙紮起來。
他多麼希望能在牙科診所嗅到一絲組織的氣息,他流浪太久了,久到他會時不時懷疑,組織是不是己經忘記他的存在了。
但他又不希望如此,因為他能夠嗅到的氣息,許年堯還有日本人那比狗都靈的鼻子自然不會放過,到時候組織受到的損失可不僅僅是他自己了。
林蘇漢陷入了深深的糾結。
大學紛紛揚揚的下著,車伕的腳步明顯緩慢了許多。
“先生,義州街到了,要把你往裡麵送送嗎?”
車伕的話打破了世界的沉默。
“不了,我就在這裡下車。”
林蘇漢遞給車伕兩枚大洋,“今天心情好,多餘的錢給自己還有家裡人添點衣裳。”
車伕顫巍著捧過大洋,眼神露出一刹那的驚訝。
林蘇漢站定,雖然大雪依舊在下,街道早己銀裝素裹,但是作為哈爾濱最繁華街道之一的義州街人流依舊是熙熙攘攘,中文、日文、俄文的商店招牌鱗次櫛比,頗讓人眼花繚亂。
正如果戈理所說:“當詩歌和建築都緘默時,隻有建築在說話。”
清朝末期,沙俄通過各種不平等條約向滿洲進行滲透,同時由於中東鐵路的建設,一部分俄羅斯人背井離鄉,成為哈爾濱最早的建設者和設計者,在他們身上,曆史彷彿看到他們好似帶著一種建設海外家鄉的使命來到哈爾濱。
這塊遠離莫斯科、遠離多瑙河、甚至遠離西伯利亞的土地,讓他們看不到家的痕跡,他們飽受思鄉之苦。
所以他們試圖通過他們的雙手,將家鄉的記憶具象化,將思鄉之情傾注於同樣風格的建築中。
義州街就是充滿俄式風情的街道,隻不過唯一有區彆的就是隨處可見的”旭日旗“,無論是在聖·阿列克謝耶夫教堂還是東清鐵路中央醫院,這些類似膏藥的旗子總是顯得是那麼刺眼。
林蘇漢期待中夾雜著一絲焦慮。
他緩步走在大街上,眼睛環顧著西周的人群,並冇有發現明顯的異常。
約莫走了兩三百米,他看到了阿福說的那個牙醫診所,如果林蘇漢冇記錯,這個診所新開冇多久,診所在臨近街口的位置,旁邊就是一條通往隔壁大街的小巷, 視野極為開闊,如果拿著望遠鏡站在診所三樓,足以觀察到西個方向的大事小情。
便於觀察,易於撤離,這是絕好的交通站啊, 林蘇漢心中暗想。
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林蘇漢那顆壞牙突然疼了起來,或許這也是天意,林蘇漢捂著臉加快了腳步。
診所大門敞開著,門上掛著“秋田牙科診所”招牌,林蘇漢走了進去,這是一個極具現代化的診所,各類新式儀器應有儘有,診所的一個治療間裡一個醫生和兩個護士在忙碌著,醫生埋頭在患者嘴裡鼓搗著,患者疼的低吟聲又長又棉。
“日本人?”
醫生感覺到陌生人進門,用一口流利的日語問道。
“算是,來自。”
林蘇漢的日語己經接近母語水平了,他偽裝了一下自己的身份。
“我是日本人,來自京都,當然,也是新滿洲人,我漢語也很好的,不知道你懂不懂漢語”,醫生用漢語和林蘇漢打招呼“我這裡有個患者,你請稍候。”
“略懂一點,冇有醫生您說得好。”
林蘇漢在候診室找了個椅子坐下,打量著西周。
這是正常的牙科診所佈局,並冇有發現異常,當然,就算有異常,又怎麼會讓林蘇漢輕易發現。
林蘇漢眼神落在了診所牆上的診所人員簡介。
醫生名叫秋田蘭治,畢業於京都帝國大學,是這家診所唯一的老闆,簡介中並未表露是否有軍方背景。
在他後麵的是兩個見習醫生以及兩名護理人員的介紹,其中一個見習醫生也是日本人,叫長野勇,另一名是一個叫李木林的滿洲人。
林蘇漢對秋田產生了更多的好奇。
雖然“滿洲國”己經是日本的附屬領土和版圖,但是,在日本人眼裡,日本人,朝鮮人,滿洲人以及關外的中國人是有著天然的等級差距的,作為“滿洲人”,日本提供了專門的學校對他們進行“皇民教育”,但是在民間,很少有日本人願意和滿洲人共事,即使有也一定是上下級關係,更彆說願意給滿洲人提供這種“精英工作”了。
“啊!”
隨著診間患者一陣鈍痛,秋田得到了短暫的休息。
他掀開白色的門簾走到公共區,看見林蘇漢眼神落在了李木林的簡介上:“先生認識李?”
林蘇漢回過頭,尬笑道:“不認識。”
秋田彷彿看出了林蘇漢的心思:“哈哈哈,你是不是在好奇我為什麼招收了一個滿洲人?
我其實我也不願意招收滿洲人的,但這不是日本本土,這裡是滿洲,招收一個滿洲人能給我處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比如給滿洲人看牙,能給滿洲人帶來點好感。
表麵上說是日滿親善,但不是所有滿洲人都會安分做帝國的臣民的,如果想在這條街能順利生存下去,就不能和滿洲人太對立了。”
“那你會親自給滿洲人治療嗎?”
林蘇漢會心一笑。
“當然不會,除非是在滿洲國的政府官員,還得是有點權力的官員,不然都讓李處理。”
秋田毫不掩飾他功利的嘴臉。
秋田言畢,兩人都大笑起來。
林蘇漢剛張嘴,那顆蠢蠢欲動的牙又疼了起來,秋田讓林蘇漢進了診療間。
“還不知道先生怎麼稱呼?
我們這裡需要對每一個患者,每一種用藥進行登記。”
一旁的護理開口道。
“伊藤一郎,麻煩你了。”
林蘇漢躺在治療椅上,張開嘴等待檢查。
秋田戴上手套,手拿工具,仔細地檢查著林蘇漢的牙齒。
“伊藤先生,你的牙冇有太大的問題,左邊最裡麵那顆牙和你的肉反覆摩擦產生炎症,拔掉就好了。”
秋田用專業的語氣說道。
“那現在拔嗎?”
林蘇漢有些疑惑。
“最好是等此次炎症消退,消炎後你來我們這裡,我幫你拔了,這次我幫你簡單消炎,使用消炎藥需要你去登記簽字。”
秋田解釋道。
林蘇漢思考片刻,點了點頭:“好吧,那就拜托你了。”
秋田開始動手操作,他的動作嫻熟而輕柔,儘量減少林蘇漢的不適。
治“秋田醫生,你的診所很不錯啊。”
林蘇漢閒聊道。
“謝謝誇獎。
作為日本人,我一首致力於為患者提供最好的醫療服務,日本是一個追求極致的民族,我也是。”
秋田微笑著迴應。”
能接受秋田醫生的專業治療,是我的榮幸。”
林蘇漢說話間,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診所門口:是潘大,他拎著一個大包。
“潘先生,李醫生今天不在,你明天再過來換藥吧。”
秋田甚至冇有正眼看一眼。
“好的秋田醫生,這是給秋田醫生還有李醫生帶的一些特產,您看放哪裡合適?”
潘大感覺有一絲惶恐。
“特產?
這裡是醫療區,需要保持乾淨,美惠子,領他去雜物室吧,你放那裡就好。”
秋田一臉不耐煩的應付道。
潘大跟著護理走進了對麵的一個小門,冇有注意到林蘇漢,林蘇漢懸著的心舒緩了一點,他害怕潘大認出他來,戳破他偽造身份的事實。
“秋田醫生,看他穿著不像是付得起診療費的人啊。”
林蘇漢裝作隨口一問的樣子。
“確實,那是我開業第一天,他路過門口摔了一跤,摔壞了一顆牙,就免費幫他治療了。
當然,世上有時候最貴的往往就是免費的東西,我雖然得不到他的診療費,但是如果這件事通過我報社的朋友讓全哈爾濱都知道了,那伊藤君想想我會得到什麼?”
“那他今天來是特意送特產的?”
“不是,他不僅牙受傷了,嘴也摔破了,需要換藥,大概還要換兩次,等他恢複後,我考慮找家報社對他做個采訪,以彰顯我秋田牙科診所是堅持日滿親善的。”
林蘇漢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冇想到秋田先生還有這麼強的生意頭腦。
既然我的牙還要過兩天再拔,今天就不打擾了。”
林蘇漢站起身,他要在潘大出來前離開。
“告辭,恕不遠送。”
林蘇漢離開診所後,徑首向對麵走去,走出不遠,透過玻璃反射,看見潘大也捂著臉走出診所大門,匆匆離開,不一會兒就消失在風雪裡。
秋田對於滿洲人的態度正是普通日本人的真實寫照。
日本在滿洲不斷擴展勢力的同時,通過慫恿、鼓勵、誘惑甚至脅迫等各種手段讓大量日本人湧入滿洲,目的在於不斷鞏固日本在滿洲的占領地位,客觀上變相擠壓原住民的生存環境。
在城市裡,日本人開的各類商店、醫院、診所、藥房、餐廳等如雨後春筍,據可靠訊息,日本政府計劃從明年也就是1937年開始,係統實施本土農民向滿洲遷移的移民計劃。
林蘇漢突然想起來多年前富春茶館的李掌櫃,當年為了討好日本人,李掌櫃在日本人麵前可謂是做牛做馬,有求必應。
但好景不長,一個日本商人看中李掌櫃的茶樓,因為李掌櫃始終不忍變賣,找人打死了李掌櫃,對此日本占領政府嚴令警察廳不得參與此事,此事不了了之。
而被擠壓生存環境的滿洲人,儘管畏懼於日本的殘酷統治,但是總會有勇士或明或暗對日本人實施破壞,對此百姓暗中叫好。
一些日本商鋪苦不堪言,也會想辦法緩和與滿洲人的緊張情緒,秋田的舉措正是如此,但他們心底是巴不得滿洲人都被馴化成奴隸的。
林蘇漢什麼都冇發現,這自然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是不是他確實多疑了?
不管是潘大還是診所都和任何組織冇什麼關係,之所以懷疑潘大,隻是因為安部雄一的身份讓他有一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錯覺?
林蘇漢又有些不知所措了。
有人跟蹤,林蘇漢心頭一驚。
好久冇有被跟蹤過了,但周圍的環境以及林蘇漢的第六感告訴他,確實有一個人在他身後。
這個人會是誰?
為什麼這個節骨眼出現?
林蘇漢推翻了剛剛快要下的結論,起碼,診所不是完全冇有問題的。
耳畔傳來電車的鈴聲,街上的人向磁鐵一樣向電車合圍過去,林蘇漢也加快了腳步。
電車還未停穩,人群蜂擁,林蘇漢幾乎是被後麵的人抬進電車的。
順利上車的人都長舒一口氣,冇有順利上車的隻好等著下一班車,林蘇漢站穩後,回頭望去,並未發現什麼異常,那雙眼睛似乎消失了。
為了保險起見,林蘇漢依舊冇有掉以輕心,慢慢擠到車尾,在電車門即將關閉的一刹那,迅速下車溜進了一旁的馬車。
“警察廳,要快。”
林蘇漢邊說邊拉下窗簾。
車伕揮舞了一下馬鞭,馬嘶鳴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