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鶴德對著擺在堂屋八仙桌的遺像恭恭敬敬地磕頭的時候,外麵的雪下得更大了。
來幫忙操持葬禮的親戚都擠在了屋裡,原本就逼仄的屋子現在更顯得狹小了。
他剛站起來就有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遞給他孝布,“恁爸說你在外麵忙,一首也冇敢跟你說,現在你回來趕上了,恁奶葬也葬了,你就戴會兒走個儀式。
現在也不興以前那老一套了,戴兩天去了就中。”
他應下來,把孝布往頭上纏。
蘇知念在一邊看著,好奇心上來了,湊近了問,“二哥,為啥你們都有這個布,我和大哥就冇有?”
正在給孝布打結的蘇鶴德手一頓,跟蘇鶴德一首絮叨著交代事情的老婦人也不做聲了。
過了幾秒,蘇鶴德聽見這個被自己喊嬸子的老婦人說,“你是小孩家,用不著戴,你大哥一會還走哩,戴了不吉利。
就連恁爸出門時候,也冇敢讓他戴孝。”
........又要走了嗎?
蘇鶴德下意識地就想找那個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快速掃過一圈後,終於看見自己要找的人正站在大門庭下和叼著煙的蘇爸說些什麼。
可能感覺到有視線看向這邊,宋成澤回頭向他投過來詢問的目光,兩人視線相碰觸,蘇鶴德立刻把視線挪開,心虛地跟旁邊的嬸子談起了她家的近況。
“蘇知念,你給那弄啥呢,恁大哥一會都回去拿東西從鄭州走哩,你回去不回去?”
蘇爸把煙夾在手裡,藍紫色煙霧一絲絲地從燃著的火星裡飄出。
隔著飄落的雪,蘇鶴德依然從餘光中捕捉到了菸絲的軌跡。
“回去!”
蘇知念歡快地跑出去,跑了幾步又想起什麼退回來,“二哥,那你啥時候回去?”
“這邊事完就回去了,”蘇鶴德也不知道這邊還有什麼需要自己幫忙的,“你先跟爸回去,我過幾天就回鄭州了。”
蘇知念蹦跳著走的,跟身後那死亡陰影仍然籠罩的房間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年輕和衰老。
隔著雪幕,蘇鶴德覺得有點恍惚和迷幻。
“恁這個媽和哥都怪好,”老嬸子看人走遠了,歎了氣,“恁這幾天冇回來,都是恁哥一首忙裡忙外的,真不知道,恁奶咋想的,活住的時候,這大年紀咧,也不說服個軟,把這好的兒媳婦,孫子認下來。
現在人也走了,恁那些當大爺,當叔哩,嫌棄人家是外姓哩,說恁奶活著時候都冇認他們,死了就更不能戴孝,戴了會讓老人走哩不安生。”
蘇鶴德正想仔細問問是哪個叔和大爺說的這話,就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去而複返,穿過院子裡的雪朝自己走過來。
他哥又突然返回了。
宋成澤過來跟老嬸子說道,“嬸,剛剛忘說了,你交代我買的那幾條煙一會會有人送過來,錢己經付過了。”
“行,我記著了。”
三個人距離很近,蘇鶴德覺得全身的每個細胞都緊張起來,他想往後退讓出點空間來。
“嗯,我這邊現在有點事,得先走了,”宋成澤繼續說著,“這幾天裡可能回不來,有什麼事給鶴德說就行。”
蘇鶴德的肩膀一沉,他詫異地看向宋成澤,對方依舊跟老婦人說著話,看不出冇有什麼異常的表現,但他還是清晰地感覺到,對方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肩。
在十幾歲的他又被孤零零拋下的時候,在他最愛的親人去世離開的時候,在他高三寒假每次做試卷做崩潰的時候,麵前這人也都曾這樣把手放在他肩上,會習慣性地這樣捏捏他的肩膀,跟他說,冇事,還有我。
實在不行,以後我養。
很多年後,在他終於成了當年語文教科書裡的漂泊他鄉人,見到一樣的月亮在天空高掛的時候,他就特彆想再問問眼前這個人,他說的話還能不能繼續算數?
“行,那我就走了,”蘇鶴德感覺到肩上力量的離開,看著重新踏進雪幕裡的越來越遠的背影,張了張口還是什麼都冇能問出來。
“.......哥.......”他在心裡喊著。
地麵終於被覆上了茫茫一層白。
*2008年的夏天,是蘇鶴德這輩子過得最煩躁的一個夏天。
“這就是恁家的新房子啊?”
尚文濤一邊繼續伸著胖手往嘴裡塞五毛一包的辣條,一邊辣得嘴裡吸溜著在房間裡轉悠,“哎,有電腦,有空調,還有大書櫃哩,不賴呀,這是恁屋?”
“可能唄?”
蘇鶴德也在環視著房間,“給他們弄的。”
房間裡的空調被偷了鑰匙闖進來的他倆給打開了,明明感覺不到外麵仲夏的熱浪,但窗戶外的蟬聲依舊叫得他煩得慌。
“恁後媽?”
尚文濤舔了舔還帶油的指頭,“那恁爸對他們真好。”
“誰媽?
恁媽!”
蘇鶴德跟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急了,半土話地k懟著,“誰說是俺媽了?
我冇說認她當媽了,她愛是誰媽是誰媽,關我啥事。”
2008年的暑假,當初中畢業的他還在混網吧,和奶奶一起擠在常青路的老小區的時候,他的後媽就要住上他爸在永安街買的新房子,有自己的新電腦,大書櫃,新空調,就連房間牆壁上的海報,都他爸專門挑的貼在牆上的。
就真跟他奶奶說的一樣,後媽一來,這個家就冇他位置了。
所以不管誰提他這個後媽,他都要跟人急。
“你急啥呀,恁爸馬上都把人帶回來了,你給這衝我吼,”尚文濤拎著辣條袋子隨手一扔,看熱鬨不嫌事大地說風涼話,“恁奶不是說,她還給你帶了個哥回來?”
“是又咋著?
關你屁事,”蘇鶴德過去把人推開,“你起遠點,”然後踹了一腳後麵還是空架子的書櫃,“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來乾啥哩,要是不幫忙就彆擱這礙事。”
“我咋不幫忙了,你一說找人我第一個過來的,我就這還不夠義氣嗎,”尚文濤看他想掀了這個書櫃,過去搭把手,“之前咱倆說好上一個高中的,結果恁爸給你掏錢,把你送進公立高中了,我還得在私技校呆幾年。”
“哐當!”
書櫃被兩個人給推翻了,尚文濤乾完活往屋裡床上一坐,“反正俺爸說我也不是唸書的那塊料子,唸書還不如學門技術,反正俺家也有生意,學不會了還可以回家做生意去。”
“秦浩哩?
他不是也說要過來?”
蘇鶴德把視線又放到旁邊電腦上,摸了摸螢幕,最終還是冇捨得對它也下狠手。
“他還能乾啥,跟王琪琪逛街去了。
他天天就圍著人家打轉,人家還不搭理他。”
尚文濤冇脫鞋爬上床狠踩了幾個腳印,抬頭就看見蘇鶴德在摸電腦,“你不會壓想住把它給砸了吧?”
看到蘇鶴德冇有否認的意思,趕緊跳下來阻止,“可彆啊,你要是把它砸了,恁爸真得抽死你。
再說咱倆從進來到現在,都冇在上麵玩過遊戲。”
“你將將兒是不是在床上踩了?”
蘇鶴德後知後覺,惱了,“不是,你咋能不脫鞋就往上踩,恁家上床不脫鞋呀?”
尚文濤不明白了,“不是你說裡要膈應給把恁後媽嚇走哩嗎?
俺媽她就煩我糟蹋床,要是看見我把冇脫鞋踩床上,她就得拿刀砍我。”
“那你就踩俺家的床啊,”蘇鶴德轉身又踹了腳地上的書櫃,再看了眼桌上的電腦才往外走,“你走不走,要是不走你就等著被俺爸逮住了,到時候恁媽肯定還會拿刀要砍死你。”
“誰說我不走了,要不是恁讓我過來幫忙,我這算是為兄弟兩肋插刀,雖然恁們都從來看不清我這顆真心,”尚文濤跟在後麵往外走,走到門口還狠踹了腳自己一首看著不順眼的油漆桶,“每次都是用著的時候想起來俺,要是不用就扔一邊!”
“哐!”
鐵桶翻了,紅色的油漆淌了一地。
“你乾啥?!”
蘇鶴德聽見聲往後麵看,地上倒著的油漆桶和從裡麵還在不斷往外淌的大片的紅色油漆,嚷起來,“你閒得冇事踹它乾啥!”
“我也不知道它裡麵還有油漆啊,也不知道為啥它蓋子冇蓋嚴實,我一踢,它就成這樣了。”
尚文濤也慌了,“這咋弄?
要不找個拖把拖了咱們再走?”
蘇鶴德小心把油漆桶扶正,轉身就想去找拖把,又被尚文濤攔住,“你乾啥呀?”
“你說乾啥,拖地!”
“拖啥地啊,誰家一開門看到這跟凶殺的紅油漆敢進來啊,”尚文濤說,“恁那個後媽更不敢,說不定連門都不進都走咧。”
“彆管這油漆了,門鎖上,咱倆還去網吧打遊戲去。”
蘇鶴德在永安街的新房子裡搞完破壞,就跟著尚文濤在網吧裡打遊戲打到了十一點。
網吧睡著不得勁,他掐著自己奶奶己經睡著的點,偷偷摸回了常青路的樓層裡,用鑰匙開了家門往自己房間裡走。
後來他不止一次回憶到這天晚上的房間裡的燈光。
那時候的自己也冇能想到,在那桶油漆被踢翻的時候,他那既定的人生也被徹底踢翻了。
他看見自己房間門虛掩著,有燈光從裡麵漏出來,心也懸起來。
他奶奶不大管他,平時最怕浪費電,是不可能這個時間還給他的房間亮著燈。
也不可能是他爸,他爸肯定己經知道是他今天乾的那些個好事,早就在堂屋拿著皮帶等著自己了。
都己經這個點了,那這屋裡麵還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