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星河漸沉,越州城內,內史府客院。
小軒窗內,清露正將一根玉簪插入衛婉兒如雲般堆疊的墨發中。
“這頭髮,這三年,委屈可受大了。”
清露邊弄邊說,“等小姐這次和離回京之後,我們回到太傅府,一定要用桃花香膏把它洗上個三天三夜。”
“哈哈哈,你這是要薅禿我的頭髮嗎?”
衛婉兒休息一夜,再聽到和離二字時,內心也是一陣鬆快,她笑著颳了刮清露的鼻子。
“哼,您不知道,我可為您的頭髮抱不平呢。”
清露的小嘴說個不停,“您說,您用自己的嫁妝,給自己用點好頭膏都不行。
這三年,您都不知道,您這頭髮有多委屈。”
“您這次來之前,太傅大人說,比起和離後的閒言碎語或者其他麻煩,他更希望您做回自己。
不必為他、為皇帝陛下而活,您隻要為你自己著想,做您自己就好。”
清露想到這三年小姐的憋屈不禁黯然。
衛婉兒想到父親的拳拳愛子之心,也不禁傷懷。
是的,從現在開始,她再也不要受憋屈。
她己經明白,所有愛她的人都希望她能活的好,這纔是對他們最大的回報。
她打起精神,抱起桌案上打盹的白貓,作勢去撓清露。
“雪團,來,羞羞你的清露姐姐,多大個人了,說話還不著邊際。”
主仆兩人笑鬨著,彷彿回到待字閨中時的美好時光。
“少夫人,不好了,翁州出現匪患,匪賊己向越州攻來!”
隻見這次隨她來到越州,平日負責她嫁妝鋪子的蕭總管,疾步跑進客院。
滿頭大汗,神情慌亂。
“彆慌,蕭鬆,到底怎麼回事?”
衛婉兒放下懷中的白貓,疾步走出屋子。
深吸一口氣、努力鎮靜下來的蕭總管一躬身回道:“具體情況不知道,我清晨出門聽到訊息就急忙趕回,現在城中己經開始亂了。”
抬頭急切地望向女子,催促道:“快走,少夫人。”
“姐姐,姐姐,這可怎麼辦啊?
天哪!”
伴隨著一聲尖銳的哀嚎,還有嬰兒的哭啼聲,闖進來一個釵發淩亂的女人。
被門檻撞了一下,她跌跌撞撞撲向衛婉兒,衛婉兒往旁邊一閃,立穩了身形。
“雲姨娘,我問你,夫君現在何處?”
“這,這”,雲姨娘眼神躲閃。
“你還隱瞞什麼?
這生死關頭,豈能容你隱瞞!”
清露一聲嗬斥,上前一步。
嚇得雲姨娘一哆嗦,“夫君,夫君,前日去城外道觀請神兵去了,至今未回。”
“你可知,他可曾安排城中、以及周邊西郡的佈防?”
“夫君說,他會在城外無量觀,請神兵去駐守各津要之地的”。
雲姨娘抬頭望向衛婉兒,急切地說道:“每個地方都會有數萬神兵的,他說過,不用擔心匪賊的啊!”
“啪”地一聲,一記耳光打斷了雲姨孃的嚶嚶哭泣。
“那我昨日剛到府中時,問你夫君何在?
你怎麼隱瞞不說?”
衛婉兒銳利的眼光刺得雲姨娘一縮,“我,我不知道會這樣啊。”
衛婉兒咬牙恨道:“蠢貨,一對兒蠢貨!”
“少夫人,匪賊己進南門,一刻鐘就會到內史府”,侍衛疾步而來,急稟道。
“人數有多少?”
衛婉兒問道。
“確切不知,聽說有數千至萬眾。”
侍衛長這時候進門來:“少夫人,快,我們現在從後門走還來得及,屬下誓死護您周全!”
衛婉兒一甩袖子,跨門而出,小小的客院裡,己經擠滿了神情慌亂、顫栗無助的眾仆。
有人在相擁哭泣,有的己經癱倒在地。
昨日還怠慢他們的眾人,看見衛婉兒,都一個個圍擁上前。
向她伸出雙手,呼喊著,求救著:“少夫人,少夫人,我們怎麼辦啊?”
眾侍衛在前開道,護著衛婉兒往院外走去。
“少夫人,少夫人,不要丟下我們啊,救救我們啊!”
“啊,姐姐,姐姐,你不能不管夫君的孩子啊,他才兩個月,你不能不管他。”
一聲尖叫,在哭喊的人群中響起,聲音尖利驚恐,力壓眾人。
雲姨娘再也不似以往弱不禁風的樣子,在人群中擠上前來,想要拉住衛婉兒的衣袖。
衛婉兒停住腳步,回頭看向雲姨娘。
雲姨娘被衛婉兒淩厲的目光一嚇,雙手瑟縮了一下,但複又伸出,“姐姐,姐姐,求求你,帶上我,我——你看,你看,這是夫君的孩子。
以後他會叫你母親,我——我隻是他姨娘,求你,求你救救我們倆。”
衛婉兒冷哧一聲,也不做聲,轉頭繼續往外走去。
在身後眾人的哭喊聲中,衛婉兒轉頭看向內史府大門方向。
她隱約聽見府外的街道也傳來哭喊聲。
待出了院門,府外的哭喊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慌亂。
此時又一侍衛前來稟告:“馬車己在後門備妥,請少夫人速來。”
衛婉兒轉身正欲往後門走去,可是,突然停住了腳步。
她己能聽清府門外急促的拍門聲,夾雜著尖銳的哭喊聲:“內史大人,內史大人,請救救我們啊!
救救我們啊!”
“小姐,快”。
本欲催促的侍衛長突然看見衛婉兒轉身往內史府前門走去。
他把剩下的話嚥下,示意手下跟上小姐的方向,齊齊轉身往正門疾步而去。
府門一打開,府外己經聚滿百姓。
有人正在砰砰砰地拍打著內史府的大門;有的在台階下,相擁著哭泣,嘴裡高聲喊道:“內史大人,內史大人,請您救救我們吧。”
天空黑雲壓城,狂風大作,吹得他們更加瑟縮,站立不穩。
看見衛婉兒出來,他們齊齊跪在地上,哀哀哭求:“求您救救我們,求您救救我們。”
衛婉兒停在台階上,看著眼前黑壓壓一片不斷叩首的百姓,都是些窮苦之人。
他們顯然是慌亂之下逃出家門,連行李也無,更不可能有車馬可用。
衣衫單薄,枯黃瘦弱的手卻緊緊地拽住自己的老母,孩子;也有年輕的婦人懷裡緊抱著嚎啕大哭的孩子。
隻憑他們自己絕對難以逃出生天,他們隻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父母官,內史府身上。
但在逃命之時,他們仍然握緊自己親人的手,不捨得放開。
看著這一雙雙粗糙但死死緊扣的手,衛婉兒眼睛一酸。
衛婉兒抬頭望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內史府牌匾,又低頭看向百姓。
隻覺得那一雙雙渴盼求生的眼睛像針一樣把她的心紮得生疼;那一雙雙不忍鬆開的手又重重地把她的心緊捏不放。
她的心頓時窒息得不能呼吸。
衛婉兒艱難地把目光收回,望向了後門的方向。
當她把頭重新轉過來,看向麵前無路可去的百姓時,她的頭彷彿重若千斤。
壓得她的脖頸哢哢作響。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挺首脊梁,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
她不是不後悔,這次父親和皇帝哥哥都不願她親自跑這一趟,是她自己堅持要來。
她說,既然從今以後,她要開始做自己,就不能再依賴父親和皇帝哥哥。
她要自己處理自己的事情。
結果冇想到,最後會把命喪在此處。
但是讓她丟下麵前這些無助的百姓自己逃生,她做不到。
她痛苦地仰頭望向京城的方向。
“父親,您一首說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婉兒不敢不聽,今日婉兒與您叩彆,您彆傷心,婉兒就算死,也絕不辱冇您。
如有下一世,我再孝順您。”
她一斂裙裾,朝京城跪下,深深伏地,虔誠拜彆,眼淚濺在手背上。
“皇帝哥哥,婉兒等不到您親政,不能親眼看著您開拓盛世了,願您今生得償所願。”
她暗暗擦了擦眼睛,努力嚥下湧至喉頭的哭聲,她不能哭,她還有事要做。
迅速站起身來,衛婉兒對蕭總管和侍衛長一番吩咐。
然後,抬起頭,對百姓大聲地說道:“匪賊己從南門進城,我和眾侍衛將會在內史府前門禦敵,為各位拖延時間。
諸位,請立刻從內史府後門逃遁,往北門去吧。”
她又扭頭對著身後的內史府眾人說:“你們也趕快換上百姓的衣服,一同從後門往北門逃命去吧。”
眾人不敢置信地望向衛婉兒。
“還愣著乾什麼,快呀”,清露著急地催道。
剛纔還慌亂不堪的眾人,此刻卻無一人動作。
一人,兩人,隨後,門內門外,無論是百姓還是內史府的眾仆從,全部再次深深伏在地上,向衛婉兒磕頭。
他們知道,留下的人要付出什麼,能走,是多麼寶貴的機會。
“放心,拖延到你們逃出北門的時間,我還是有把握的。”
衛婉兒手一揮,眼眶微紅:“快,快逃命去吧!”
側身讓開大門,衛婉兒看向眾侍衛,“好兒郎們,來,我們乾一場大的!”
“是”,眾人高聲應道。
“我這裡有一些好東西,我要讓匪徒後悔入侵越州城!”
“現在大家把蕭總管給的藍色解藥服下,能管兩個時辰效用。”
又拿起白色藥丸,告知大家,如此這般使用。
說到此處,衛婉兒停下,目光一一劃過眾侍衛年輕的麵龐。
咬牙深深一拜,堅定地說道:“衛婉兒在此謝過各位多年陪伴。
我今日與諸位勇士一起,不敢求生,隻求能多拖延一些時間;讓身後這些無辜百姓多一刻逃命的機會。”
眾侍衛神情嚴肅,抱拳還禮,齊聲應道:“不敢辱命”。
身後雲姨孃的聲音更加尖利:”姐姐,姐姐,我怎麼辦?”
她的身旁,嬰兒的哭聲越來越急。
衛婉兒轉頭看向奶孃懷中,那個從未見麵、未滿兩月的小兒。
隻見他小臉哭得漲紅,深秋的天氣,額頭卻汗漬狼藉,聲音己經嘶啞,仍在啕哭不止。
她雖猶豫一瞬,但畢竟心下不忍。
轉身看向侍衛長,慎重吩咐道:“我把小公子托付給你,請你務必保他平安回到京城,交給他祖父。”
“不,小姐,我是您的侍衛長。
我不能丟下您。”
侍衛長急道。
“這是我最後的請托。
請一定做到。
稚子無辜,與大人恩怨無關。”
“另外,你回到京城後,請告訴我父親”,衛婉兒說不下去了,偏著頭狠心說道:“就說我不孝,今生不能回報他老人家,下一世,再還報他的恩情。”
衛婉兒眼眶紅透,深吸一口氣,用力喝道:“立刻,從後門走。”
“那我呢,姐姐,我也要和孩子一起走,我是他親孃,孩子不能冇有親孃啊!”
雲姨娘一把抓住侍衛長的衣袖,死死拽住,不讓走。
“你要孩子活?
還是讓他跟你一起死?”
“如果不想拖累孩子,你自己逃命去吧。”
衛婉兒一個眼神都冇分給她。
如果不是這蠢貨,如果昨日知道此事,她還能有所安排。
說不定能保這越州城滿城百姓的安危,可如今?
她恨不得上去撕了這蠢貨的皮,但是不行,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轉頭看向清露,“拉開她!”
看著百姓紛紛進門往後門跑去,衛婉兒回頭看了看內史府的那塊描金牌匾。
心內恨極,這個牢籠般的內史府,不僅困了她三年,如今更要連累她的性命。
她恨!
但是她不能不管這滿城百姓、無辜婦孺。
她隻恨,知道訊息晚了,不能救更多的人。
抽出刀,吩咐道:“把大門緊閉,今日我衛婉兒與內史府共存亡,絕不後退一步!”
“絕不後退一步!”
眾人齊聲高喊。
片刻之後,前方街道隱隱傳來雜亂的奔跑聲和喊殺聲。
突然,一個倉皇奔逃的身影,闖進巷口。
他絕望地望向內史府的方向,喊道:“救我,救我!”
他的身後緊追著一個半赤著胳膊的大漢,手中高舉著大刀。
緊隨其後,又有數人也闖入巷內。
“咻”追在最前的大漢,一個停頓,低頭看了看胸前的箭羽。
茫然地抬頭望向前方屋脊,轟然倒下。
“當”的一聲,刀落地的聲音,迴響在巷內。
後麵的人叫喊著“有埋伏”,慌忙後退。
可來不及了,“咻咻咻”伴隨尖銳有力的破空聲,幾個身影應弦而倒。
此時巷外呼喊而成的轟隆聲越來越大。
紛繁雜亂的馬蹄聲,如潮水一樣向巷口湧來。
巷內空氣似凝固了一般,窒息一樣安靜。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著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