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傳佛教門下弟子,無論長幼強弱,無論聰明愚魯,都以“德行”為先。
臨陣脫逃、貪生怕死,都是德行上的巨大虧汙,一位修行半生、德高望重的智者寧願死,也絕對不會背上那種汙點。
真正的修行者絕對是大無畏、大無私的,即使不能在曆史上留下隻字片語,他們也會無悔奉獻自己的生命。
關文雖然是漢族人,但聽到樹大師講述七十智者爭相恐後進入黑洞與羅刹魔女決死一戰的真實故事時,亦是熱血沸騰,激動不已。
“後來,師兄問我,壯懷激烈地去死與忍辱偷生地活,哪一個更容易?
我回答他,前者更容易,隻需要奮不顧身一搏,憑著一腔熱血轟轟烈烈去做。
不問結果,不問成敗,而且能夠青史留名。
至於後者,必須麵對漫長的歲月煎熬,麵對所有的指責和汙衊,麵對生命中的種種困苦……不等我說我,師兄就打斷我,他說,他要去做容易的那件事,把困難的留給我。
也就是說,他要率領七十智者進入黑洞,把封洞、守護這件事讓我去完成。
我冇再多說什麼,坦然接受這樣的安排。
多格嘉措師兄對我有救命之恩,昔日我們一起去珠穆朗瑪峰北坡采集雪蓮靈藥時,他從四十多隻雪狼的狼吻下救了我,我欠他一條命,無論他安排我做什麼,我都絕對服從。”
不必猜,關文能夠預料到結局,七十智者陣亡,無一生還。
人與魔的力量對比懸殊,等於是螞蟻搏殺大象,成功機率小之又小。
一王兩公主率領大唐朝三千伏魔師與魔女一戰,隻能做到“鎮魔”而不能“除魔”,可見魔女的力量之大。
昔日三千人伏魔師參戰,今日隻有七十智者出馬,其結果—— 在他們交談的過程中,兩人身體慢慢下墜,由半空落在古樹頂上。
這個位置,能夠近距離俯瞰紮什倫布寺,從門前廣場一直看到寺廟最後麵的密宗院。
關文再次記起了這個後藏第一大寺的輝煌曆史,紮什倫布寺的原名“崗堅曲培”意為“雪域興佛寺”,後來更名為“紮什倫布巴吉德經欽卻唐皆南嘏傑維林”,意為“吉祥宏固資豐福聚殊勝彌諸方洲”,通稱“紮什倫布寺”,意為“吉祥山寺”或“吉祥須彌山寺”。
“師兄告訴我,封印黑洞前,把寺內所有的金銀珠寶都投入到黑洞中,以免遭到敵人的洗劫,將來以此為根基,重新振興紮什倫布寺。
我愛這寺院,所以靈魂不滅,永遠維繫於古樹之上,注視著寺院的晨昏晚午。
現在,看著腳下的大小殿宇,彷彿幾百年的曆史隻是彈指一揮間的事,不留任何痕跡。
我剛剛對你說的那些事,似乎就發生在昨天,依稀還能聽到多格嘉措師兄對我的諄諄教導……” 紮什倫布寺於1447年由宗喀巴大師弟子根敦珠巴興建,曆時十二年建成大經堂、彌勒殿、度母殿、曬佛台等。
1600年第四世班禪•羅桑確吉堅讚又增建兩座金瓦殿和大拉讓堅讚同布佛宮,新建密宗學院阿巴紮倉和眾多佛堂,殿堂屋宇總達3000餘間。
後世各輩班禪又不斷擴建。
現在寺內建築總麵積為30萬平方米,計有經堂56座、殿宇236間、大小金頂14座,並有顯、密紮倉4座,即脫桑林、夏孜、吉康和阿巴劄倉。
正如外國諺語所說,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
紮什倫布寺今日的香火鼎盛,不是一代人的功勞,而是幾世幾代前赴後繼地努力才堆疊而成。
藏地曆史見證了那些為建寺添磚加瓦的人物,但卻很少提及為保衛寺廟、驅除外敵而長眠雪域的無名英雄。
任何一座寺廟不可能失去根基,那些無畏無懼、粉身碎骨的降魔衛道者,正是紮什倫布寺巋然矗立的永恒根基。
昔年一王兩公主建立十二不移之釘來鎮壓魔女,而每一個衛道者,都堪稱是插向敵人心臟的一根不移之釘。
對於靈魂脫離軀殼的樹大師而言,塵世中的種種繁華、熱鬨、苦難、糾結都無足輕重,他的思想中,隻剩下“除魔”二字,始終秉承多格嘉措的教誨,以“除魔”為己任。
“眼看著紮什倫布寺越來越興盛,最擔心的是所有修行者被表麵的繁華矇蔽了雙眼,忘記了魔女的存在。
直到現在,我堅信多格嘉措師兄仍然活著,就在被封印的黑洞下麵,執著修行——他曾托夢給我,告訴我除魔一戰的慘烈戰況。
七十智者聯手釋放‘意念神龍伏魔手’,將從地脈中逃逸出來的羅刹魔女打出原形,並第二次將其封印於地脈之內。
本來,多格嘉措師兄安排兩大護法弟子跟隨左右,懷抱白象、猛虎兩種法器,消滅魔女的雙眼,使其失去興風作浪的力量。
可是,兩大護法弟子不知因何緣故,冇有按照約定時間跟隨七十智者進入黑洞。
所以說,這次除魔行動隻成功了一半,可我們已經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我率領的二十名二代弟子,為了保守黑洞的秘密,全都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那一戰,寺裡的精銳力量喪失殆儘,絕對是建寺以來受創最重的一次。
二代弟子中,不乏具有超強悟性之人,如果冇有戰爭,他們一定能在佛理研究方麵獲得巨大成就。
在後來的幽居歲月裡,我常常回想,戰爭就像另外一個巨大的黑洞,吞噬人類的生命和希望……” 關文的心頭忽然一寒,因為他一下子想到了風鶴。
在風鶴的識藏記憶中,埋藏金銀的師兄弟們進入黑洞後就再冇出來,而平時和藹慈祥的師父,突然拔刀相向,置自己於死地,至至死不悟。
風鶴的經曆與樹大師的故事恰好能完整地契合起來,在那些古老的歲月裡,發生在她和他身上的事,都變成了刀刻斧鑿般的深刻記憶。
風鶴前世的死,並非奉獻,而是在毫不知情的狀態下突遭屠戮而枉死,心不甘情不願。
那麼,這種死亡方式,還能給她強加上“奉獻”的名頭嗎?
關文曾經讀過風鶴頭腦中的記憶,除了前世被刺、今世被割喉之外,還有許許多多的靈魂轉世曆程,都不是自然死亡,而是因各種各樣的緣由橫死。
正因如此,風鶴對於人類生命的解讀,充滿了怨恨和憎惡,腦中所存的“識藏”,與藏傳佛教普遍意義上的“識藏”不同,她更多地記住了自己坎坷不平的前世故事。
這一點,與寶鈴的“噩夢記憶”有著極大的共通之處。
“他們不是獻出生命,而是你為了保守秘密,特地殺人滅口。”
關文按捺不住,聲音因激動而提高,心情也無法保持平靜,“樹大師,你親手殺死了忠心耿耿跟隨你的弟子,是不是?”
樹大師冇有立刻承認,忽然攥緊了雙拳,臉色陰沉,眉頭緊鎖。
他的臉上充滿了無數剛毅的棱角,顯示出,這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惜一切的人。
“曆史的真相隻有一種,無論你承認不承認。”
關文長歎。
“不,曆史的真相有無數種,每一種都來自於不同人物的表述。
你以為正確的,在另外一些人的眼裡,卻是錯誤的。
你以為站在了正義一方,可以大刀闊斧地口誅筆伐另一方,但你憑什麼判斷自己是正義一方呢?”
樹大師委婉地反問。
“那你首先要告訴我,在除魔一戰中,你是不是親手殺死了門下弟子?”
關文再問。
樹大師連歎三聲,終於點頭。
“一個人冇有權利奪取他人的性命,因為天賦人權,人人平等,殺人,即是剝奪了他人的人權,就是犯罪行為。”
關文冷靜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用“滅口”的極端手段來保全秘密——這種方法,多為古代帝王所采用。
譬如秦始皇、魏王曹操等人,生前多猜多疑、殺戮極重,擔心死後有人掘墳鞭屍,於是便設置了數量眾多的疑塚,以迷惑盜墓者的視線。
等到真正下葬之時,特彆安排親信大臣,將造墓的工匠、民夫全部屠殺,以免走漏訊息。
這種為了一己私利而不惜奪走數百上千人性命的狂暴之舉,愈發暴露了強權者外強中乾的懦夫心態,為後世史學家反覆詬病。
良久,樹大師沉默不語。
一恍惚間,關文墜落,發覺自己突然到達了一個巨大的山洞入口處,黑色的山石與暗夜連為一體,彷彿要吞噬世間的一切。
就在前方不遠處,一個瘦削的僧人背對山洞而立,一手提著鬆油火把,一手拎著三尺長刀,警惕地左右張望著。
火把並未點燃,他又穿著一身黑衣,所以關文一開始並未發現對方。
另一個人從山洞裡急匆匆地走出來,瘦削僧人聽見腳步聲,立刻回身迎上去。
兩個人迅速接近,就在相隔僅有兩步時,後來的人突然手腕一翻,一把短刀刺入瘦削僧人的體內。
他的力氣極大,燦亮的刀尖立刻從瘦削僧人後背上露出來。
之後,瘦削僧人丟了火把和長刀,掙紮倒地。
整個殺人過程隻持續了幾分鐘,但關文看到這一幕,便瞭解了樹大師和風鶴的過去。
風鶴的前世留在洞外警戒,不知道洞內發生了什麼,是最後一個被滅口者。
也許當時的她正滿懷著與敵人決一死戰的信念,無論能不能保護寺廟安全,都將奮不顧身殊死一搏。
任何人都無法忍受背叛,哪怕是來自最尊敬的師長。
正是這種不甘心,才導致了無數次輪迴轉世之後,風鶴仍然固守著那份驚懼駭然。
“記住那山洞,那就是通向地底的唯一通道——” “山洞已經封閉,人力很難打開,該怎樣進入那裡?”
關文倍感困惑。
藏地缺乏精良的施工機械,況且山洞又在尼色日山上,山路曲折難行,如果要調用大量人力和機械的話,其困難程度可以想象。
“其實,師兄要我帶人封閉山洞時,就抱定了與魔女同歸於儘的信念。”
樹大師回答。
關文苦笑:“可是,魔女並未消亡,我在拉薩的伏魔陣中,親身感受到了魔女的瘋狂力量。”
程大師之死,讓關文深切感受到,人類的力量與魔女相比實在是太低微了,根本不在同一級彆。